第1章
1
祠堂里,我爹和我们那十个娘还在孜孜不倦的造孩子。
大通铺上,我和我那六个兄弟姐妹像是豆荚一样紧紧的凑在一起昏睡着。迷糊中,我往旁边一摸,小妹不见了!
我顿时困意全无,爬起来往身上套衣服。
隔壁村就有人饿极了,晚上偷邻居的孩子煮了的事。想起小妹可爱的脸,我又心慌又饿,一下地就摔在地上。
里屋的帘子掀开了,大哥清秀的脸满是凝重。
“找什么呢?来吃东西。”
月光下,他的嘴唇无声开合。
随后,我看见他拎了大半扇新鲜的生猪出来。
“肉?!居然有肉!”
大哥捂住我的嘴,一个个把大通铺上的孩子们拍醒。
大哥最大,十九岁了,我是小六,只有十岁,中间几个都十一二岁,被饿得瘦小枯干,眼神怯懦。
爹和娘们都喜欢大哥,只有大哥的屋里,有吃的,不挨饿。
但大哥喜欢我们,总是自己少吃,把好吃的偷偷留下来给我们。
可今天,这样多的生猪肉……
“祠堂里拿的。”
大哥看出我的疑惑,点了点小脑袋,反问,“小妹呢?”
哥姐们围着猪肉咽口水,闻言也支支吾吾起来。
忽然,一阵刺骨的冷风吹进门来。
五岁的小妹像个游魂一样站在门口,死死的盯着我们,木然的嚼着什么东西。
“你吃什么了?!吐出来!”
大哥冲上去,将小妹嘴里的东西抠出来。那是一张混着涎水的,诡异的,写着福字的方形红纸。
这是祠堂门上贴着的红福字!
除了长子和爹,我们是从不许靠近祠堂半步的。
小妹侧过脸来,一块小小的霉斑出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。
“大哥,祖宗们说,我要坏了,让爹吃快点。”
2
我止不住的发抖。
这霉斑我再熟悉不过,那夭折的五十多个孩子,每一个都是因为这黑斑死的!
不,那不是算是死,倒更像是被蚕食!
那些斑会像发霉一样,从外到内,爬满全身,让人的骨头血肉慢慢腐烂,最后只剩一摊菌皮。
我打了一个哆嗦。
忽然,一阵稀疏的咳嗒声从祠堂的方向传出来。
小妹下意识的抱着大哥的腿,其他的兄弟姐妹迅速躲在大哥身后。
祠堂里闹鬼,总是有或凄厉或呢喃的声音传出来。
每当这时候,大哥就会到往祠堂里去。而我们家,只有爹和娘们,还有大哥可以进祠堂。
大哥皱着眉,踢了踢地上的猪肉,“抬去我房里煮了,关上门窗,别开锅盖,不然香味飘出来,别人闻见了就来抢。”
随后,他攥紧了手里的红福字就要出门。
“大哥,我跟你一起。”我叫住了他。
“你不饿?”他顿了顿,“也不怕吗?”
“不怕。”我拉住他的手,“祠堂里有什么?大哥。”
我们家的祠堂怪得很。
每次有响动,家里就必会死一个人。可像这样的荒年,别人家都在易子而食,为什么我家却有源源不断的食物?
那祠堂里显灵的祖宗,到底是什么?
大哥脸色一白,甩开我的手往外走:“小六,不该你知道的,就别问。”
可我不甘心,小跑上去拉住他的衣角。
“小妹饿极了去祠堂,应该是想吃祖宗的贡品,却嚼着红福字回来。”
“爹说过,那红福字是贴在祠堂门上的儿孙福。”
“儿孙福到底是什么?祖宗,呼,祖宗说那话什么意思?”
我看着大哥的背影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
他的脚步慢了下来。
直到透过破旧的园子门槛,漆黑森然的院子里,我看到祠堂的大门上一张鲜艳似血的红福字。
3
脚下崎岖的青砖将我绊倒,我的脑袋正好磕在门槛上,青紫一片。
大哥来扶我,我忍着眼泪,抓着他的胳膊。
“回去吧,小六!”
“大哥,我偷偷看过,我知道弟弟妹妹们都被埋在祠堂外榆树下了!”
我看着大哥泛红的眼眶:“大哥,小妹说的是真的吗?”
“我们兄弟姐妹,都会变成你的官运,财运,红鸾运,为你一辈子的运势保驾护航吗?”
他神色悲痛的将我抱在怀里。
而我摸到了他胸口蠕动的藤蔓。
藤蔓如同血管,其中有什么东西潺潺鼓动着,不断输送着养分。
“不是我,是祠堂里的祖宗,我们都是它们的工具。我也没办法,小六,我没办法。”
大哥埋在我颈间,哭了。
他蹲在地上的身体正在往外蠕动着枝条藤蔓,一直延伸到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。
大哥跟那些死去的弟弟妹妹,以这种方式相连。
我抬起头,那棵榆树的枝丫上悬挂着数不清的黑色牌位。
它们密密麻麻,各个都贴着鲜红色的福字,在夜色中散发着诡异的气息。而我听到的那阵咳嗒声,正是夜风吹过牌位,它们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。
“小六,这就是儿孙福,是祖宗们在呼唤我。”
“咱家祖上是望族,世世代代人丁兴旺,儿孙众多,可每一代只活一个人。”
“多余生出来的那些孩子,都化为了活下来一脉的运势。”
大哥话音刚落,一个人影推开了祠堂的门。
是衣衫不整的我爹,他掐着腰,手里拿着半个羊腿,啃得满嘴流油。
“说了这么久,小子,你很心疼兄弟姐妹们啊?”
我那十个娘也嬉笑着从祠堂后的大通铺里走出来。
她们穿着猩红的肚兜,浑身惨白,脸上贴着大大的红福字,随着她们说话,那福字笔画开始诡异的扭曲:“嘻嘻嘻,有什么好心疼的,这叫化作春泥更护花!”
阴风一吹,她们的身体开始晃动。
纸人...
我那十个娘都是纸人!
4
“既然你非要跟着来,我就都告诉你吧。”
我爹刚说完,我后背抽动了一下,七八根枝条将我的身体死死绑在榆树上。
我吓得腿软,耳边钻进数不清的哭嚎声。
是我头上,那些黑色牌位密密麻麻,各个都贴着鲜红色的福字。
此刻,这些如乌云般的牌位正在高频的摇晃,红福字扭曲,好似一张张的人脸,嬉笑怒骂,顺着福字淌下血来。
而其中最显眼的牌位,就是小妹的。
她的牌位此刻正剧烈的抖动着,发出尖利的哭嚎声。
我爹将羊腿扔在一边,在我面前盘腿坐下。
“儿孙福,也就是献祭。”
“咱们家儿孙众多,虽然每一代就只能活一个,但活的这一个可是顺风顺水,福禄双全!”
“死去的那些孩子啊,是替你们挡灾了!”
“你小妹长了霉斑是吧?那是这大荒没吃的,祖宗们没贡品,拿她的命换咱们一家的温饱!”
“每当牌位晃动,那就是祖宗们要享儿孙福的时候,你大哥长房长孙,就得来伺候祖宗,选一个最小的献给祖宗!”
“六儿啊,我生了这么多孩子,里面就数你最精明,好几次祖宗要儿孙福,你都不怕,来偷看。”我爹一拍大腿,“但再精也精不过我这当老子的,你那十个娘,都在你身后跟着你呢!”
看着一旁嬉笑的纸人们,我浑身一震,冷汗瞬间下来了。
“你看了又怎么样?”他站起来,拍了拍身后的大榆树,“祖宗根连着呢!你跑多远都要回来,‘落叶归根’啊!”
说到“落叶归根”这四个字,大榆树上的牌位们更加兴奋了,尖啸着抖动,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。
“正好,你大哥也到了年纪,该讨个媳妇了。”
“寻常媳妇不行,你大哥是长房长孙,得来一个贵女!”
“我这十个媳妇啊,生前都是贵女,家世好命格硬,做成纸人才能保家佑业!”
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大哥猛地抬起头来。
“爹,小六年纪还小...”
“小?哪个给祖宗的年纪不小?”我爹拍了拍大哥的脸,“这都是为了祖宗,为了你啊!”
我知道了,我爹要拿我的命来换大哥的贵女媳妇了。
求生欲让我剧烈的挣扎起来,身上的藤蔓却缠得更紧,直勒进我的血肉里。
第2章
“爹!我,我还不着急讨媳妇,爹!放过小六吧...”
大哥冲上来,撕扯我身上的枝条。
“再等三年吧,爹,再等三年。”
大哥卑微的祈求换来了我爹的暴怒。
“你有良心?!就显得你有良心了是吧!你那些弟弟妹妹献给祖宗的时候,哪次你没在?哪次不是你递的刀?”
“都是为了祖宗为了自己,你装什么清高?!”
“要是能杀我,你怕是早就动手了吧?!”
我骤然明白过来,朝大哥喊道:“杀了他,杀了他一切就都结束了!”
大哥攥紧了拳头,额上青筋暴跳。
“早早的娶媳妇,生孩子,生的越多,咱就越有儿孙福,供养着祖宗还有咱长房长孙的气运,这就是你的使命。”
咚的一声闷响。
我爹被我哥一拳打倒在地。
5
大哥和我的感情格外深厚。
我基本上可以说是被大哥从小带大的。
因为我一出生,我娘就难产死了。
她也因此,躲过了被我家吸干,做成纸人的命运。
没人带我,我就落到了大哥身上。
衣食住行,他像真正的父亲一样操心。
看着倒在地上,震惊的我爹,挂满祖宗牌位的榆树也错愕了起来,哭嚎声瞬间停止,牌位上的红福字变得极度扭曲,似乎一道道诡异的视线盯着我们三个人。
“我不要小六的命来换什么贵女。”
大哥急促的喘着气,眼神越发坚定。
“胡说,祖宗都生气了!快给祖宗赔礼道歉!”
我爹阴沉着脸,十个纸人手拉手将粗大的榆树干和我们都围了起来。
我们无法逃脱。
我哥一字一顿,又重复了一遍。
我身上已经有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,我忍着痛,伸出手去抓大哥的衣角。
我清晰的看见,大哥的皮肉下,满是细密的,攒动的藤蔓。
他跟这些东西,早就融为了一体。
“小六得活着!我跟你们不是同样东西!!”
“不是?你我都一样的,逃不掉!”
我爹泛起一丝冷笑。
一个巴掌大小的长生牌位被藤蔓卷着,从他嘴里垂了下来。
随着长生牌位暴露在空气中,我和大哥胃中不约而同的开始翻涌。
呕——
我爹指着大哥吐出来的长生牌位和我吐出来的红木牌位大笑。
诡异的是,那长生牌位上,刻的不是大哥的名字。
而是密密麻麻的列祖列宗的名字。
“儿啊,我们是一样的,他们都会为我们死,我们是长房长孙,他们是活该的!”
6
我爹的声音因为大笑被扭曲,他说的上句不接下句。
他的神态让我想起晚年疯癫,但喜欢坐在榆树阴下,摇椅上晒太阳的爷爷。
爷爷是个疯子,十里八乡都知道。
但他为什么疯,却没人清楚。
而现在,我感觉我爹也会走上爷爷的后尘。
还有大哥。
想到这儿,我攥紧了大哥的衣角。
榆树枝桠上挂着的牌位们如同积压的黑云,压得我喘不上气来。
“我那时候跟你一样,也不愿杀自己的兄弟姐妹,可这就是咱们的命!”
“长生牌位,举头青天,祖宗们可都看着呢!逃不掉的。”
那股混杂的尖啸声随着风声涌了起来,往我耳朵里钻。
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,正在召唤我,让我加入它们。
那是祖宗血脉的呼唤。
我停止了挣扎,陷入了如小妹那般短暂的失神。
直到大哥捂住了我的耳朵。
我猛地回神,发现那榆树上的藤蔓已经渗进我皮肉两寸,贪婪的吮吸着。
我不想这样死,让大哥背负杀害兄弟姐妹的愧疚活一辈子。
这个念头迅速充斥了我的脑海。
我一把扯下从喉咙里坠出来的,缠着红木牌位的藤蔓!
藤蔓在五脏六腑的缝隙中生长,早已融为一体。
我发了狠,力度之大,生生将我的五脏六腑一起撕了下来。
既然这是我跟祖宗的联系,那我亲手截断不就好了?
果然,身上的藤蔓松了下来,我腹部被整个抽空,疼得倒在地上,猩红的血一口又一口,不停的往外冒。
我好像,要死了?
大哥急切地喊着什么,我爹则一脸震惊的看着我,那十个纸人娘也不笑了,绷着脸盯着我看。
我什么也感受不到,只有无边无际的,尖锐的痛。
我双手拄地,缓慢的朝大哥的脚下爬去。
大哥没分给我一个眼神。
他扑到我爹身上,拼了命的撕扯着我爹嘴里的长生牌位。
他们两人,就这么在地上缠斗起来。
我那十个纸人娘此刻却露出了诡异的微笑,甚至还开始拍手叫好。
榆树上列祖列宗们的牌位也开始颤抖,迸发出尖利的哭笑。
最终,大哥扯下了我爹嘴里的长生牌位,扔在地上,狠狠的踩进泥土里。
我爹倒在地上,浑身是血,脸色逐步变得青紫起来。
但他看着大哥嘿嘿的笑了。
“我这一辈子,够累了。”
“现在这个当家的位置交给你,我也好闭眼去了。”
“我也不想杀啊,我也不想,那都是我的弟弟妹妹...”
他还在说,青紫的唇边,血泡咕噜噜的冒出来,他断断续续的哭嚎微笑,直到被榆树藤蔓缠绕住,血肉被啃食殆尽。
“化作春泥更护花!”
纸人们围着我们拍手娇笑。
大哥张大嘴,将垂在外面的长生牌位重新吞咽进去。
他低着头朝我走来。
最坏的事情发生了。
大哥接替了我爹的位置。
我抬起头,看见大哥那酷肖我爹的眼神。
7
“大哥,我是小六。”
我颤抖的开口,企图唤醒大哥对我的一点记忆和怜悯。
“我知道。”
那残忍的眼神转瞬即逝,大哥在我面前蹲下,检查着我的伤口。
我松了一口气,安慰自己,刚刚看到的都是幻觉。
“你真是不怕死。”他按压着我的肚皮,内里早已空无一物。
大哥挥挥手,那十个纸人便纷纷顺从的飘到他身边,低着头跪了下去。
他扯过一个来,麻利的在它腹部撕下一块心脏形状的纸片,放到我嘴边。
“吃,吃了就好了。”
我盯着大哥晦暗莫测的脸,摇了摇头。
他忽然眼神凶狠,钳住我的下巴,撬开我的嘴,将那块纸片塞进了我的嘴里。
咽下去的那一刻,我感到什么重物坠落在我胸腔里,随后便开始嘭嘭嘭的跳动。
“大哥...唔唔...”
他动作不停,从另一个纸人身上扯下好像肺的纸片,再次塞进了我的嘴里。
“别挣扎,这样你才能活。”
心肝脾肺肾,纸做的五脏六腑就这样从纸人身上取下来,放进了我的肚子里。
这种感觉很奇怪。
疼痛慢慢消失了,肚子依旧空瘪,但我所有的身体机能都在正常的运转。
而那些纸人则像是被抽干净了灵魂一样跌坐在地上。
连它们身上的红福字都不再鲜艳。
天亮了,榆树枝条缠绕的祖宗牌位掩藏在茂密的树荫里。
祠堂门口,站着意识恍惚的小妹。
霉斑扩大,几乎占据了她整张脸,此刻,她正踮着脚去撕祠堂门口的另一个红福字。
她费劲的撕下了一角,放在嘴里缓慢的咀嚼着。
身后的几个哥姐隔着几米看着,每个人的神色都十分怯懦。
“大哥,救救小妹。”我拉扯着大哥的袖子。
“救?”大哥冷哼了一声,“救了她,我们哪里来吃的,过荒年?”
8
自那天起,大哥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。
说话粗鲁,脾气暴躁,斤斤计较,甚至...不择手段。
从来不发脾气的他在家里对我们咆哮,如果不是吃食一律供给,我真的会以为,他就是我那个残忍的爹。
祠堂那边安静了下来,祖宗们好长一段时间没要过“儿孙福”。
但小妹的情况越来越差。
她身上的霉斑已经扩展到胳膊上了,整个人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,晚上的时候就会偷跑到祠堂的大榆树下坐着。
她喜欢看那些在夜风中摇晃的红木牌位。
因为她给祖宗的牺牲,给我们换来了数不清的食物。
别人家已经饿得啃树皮挖草根,可我家还能成天鸡鸭鱼肉,应有尽有。
杀鱼的时候,躺在床上的小妹就会像鱼一样忽然抽动身体。
杀鸡鸭的时候,小妹就会发出咯咯的叫声。
声音响的,好像死在刀下的是她一样。
所以村里不少人都说,小妹痴傻了。
可正是因为小妹的痴傻,他们才没有发现,我们家有这么多肉可以吃。
由于大哥的严苛,哥哥姐姐们只有开饭的时候才会露出笑脸。
这种奇怪的笑脸伴着他们咀嚼的声音在我听来,简直恐怖瘆人。
哥哥姐姐们知道这东西是小妹的命换来的吗?
他们知道。
那天在祠堂外面,他们从头到尾都看完了。
但他们谁也不提。
因为小妹不死,就得是他们饿死。
大家都是这么的自私,跟我那死去的爹,好像也没什么不同。
想到这儿,我从椅子上站起来,往院子里走去。
“你干什么?”
大哥严厉如刀的眼神朝我射过来。
“不吃饭?”
我摇了摇头。
“为什么不吃?!”大哥将桌子拍得嗡嗡响,“我们都吃,你为什么不吃?!”
“我不饿。”我说,“我的胃是纸做的,不用吃饭。”
哥哥姐姐们低头扒饭,余光汇聚在我身上。
“你以为你不吃,你就是清白的了?”
大哥将筷子摔在地上,对我怒目而视。
“吃!”
气氛凝重起来,哥哥姐姐们停下了动作,大气不敢出。
我的一双脚,像是灌了铅一样的动不了分毫。
直到大哥走到我身后,弯下腰,正对着我看。
他脸上是笑,但阴恻恻的,眸光一闪一闪,呼出来的气油腻腻的,带着肉的腥臭。
“吃不吃?”
我多天以来的紧绷状态瞬间到达了顶峰。
“大哥,我已经被你变成怪物了,你自己,也要带着哥哥姐姐们一起,变成怪物吗?”
啪的一声。
我挨了一个耳光。
下一秒,一股大力攥着我的头发将我按在桌上。
桌椅碗盏搡倒破碎,夹杂着大哥冷静到危险的声音。
“我再问你最后一遍,吃,还是不吃?”
9
汗水顺着我的额头,滴在了破烂的桌面上。
我爹曾经在祠堂里的咆哮,重新在我的脑海里响起。
微微抬头,对上大哥那张暴怒的脸。
他看着我怔了一瞬,眼神一下子温柔下来,将我放开。
“不饿就回屋去玩吧。”
他垂下眼睛,声音细小。
但我知道,现在在我眼前的人,已经完全不是大哥了。
那些榆树藤蔓枝条里的祖宗牌位,在杀死我爹的那一刻,就开始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大哥。
它们早晚有一天,会彻底操控他。
而我们,只能盲目麻木的蚕食兄弟姐妹,最终被大哥蚕食。
这就是我们家族背负至今的命运。
一代又一代,“生生不息”。
我看着窗外的落日余晖,坐在屋里,梳拢小妹的头发,越想越多,连大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都没注意到。
察觉到他的到来,我一把抄起裁缝盆里的剪刀,藏在身后。
他苦笑一下,在我对面坐了下来。
“我已经变成连你都害怕的怪物了吗?”
小妹霉斑遍布脸庞,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坏苹果的味道。
她完全痴傻,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做什么。
我死死的捏着剪刀柄:“大哥,你最近的变化,你自己察觉到了吗?”
大哥犹豫了一会儿,点了点头。
“大哥,我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。”我顿了顿,“起码,我有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们兄弟姐妹肚子里都长着一个红木牌位,大哥你肚子里是长房长孙的长生牌位。”
“这东西在肚子里跟五脏六腑长在一起,外面连接着我们和祖先。”
“如果像我一样,将它们彻底从肚子里扯出来,就算用纸充当新的五脏六腑,总好过我们手足相残吧?”
大哥闻言,抬起头来盯着我。
我以为他要点头或者摇头,但他看着我,露出一个奇怪的笑。
“六儿丫头,果然啊,咱爹生了这么多孩子,就你是最聪明的。”
我脑中嗡的一声,几乎是同时,我听见了祠堂那边传出来的,牌位碰撞的声音。
这是祖宗们索要儿孙福的信号。
“既然你有了这个心思,我就不能放任你不管了。”
10
无数的藤蔓凭空出现,从四面八方缠住我和小妹的身体。
祠堂里,半扇血淋淋的生猪被放在供桌上,暗红黏稠的血沾湿了桌布,顺着桌腿流了下来。
我和小妹跪在地上,堂上坐着脸皮呈青绿色的“大哥”。
“我当初就不该看在这小子的份儿上,饶你一命。”
大手从脸上划过,“大哥”左眼角那块出现了完全不同的一只眼睛。
那是我大哥的左眼,尽管在眼含热泪的挣扎,但还是会被青绿色的脸皮一点点的侵蚀着。
“你还我大哥!”我朝他大吼,他却并不回答,稍微摆手,我身上的藤蔓便刺进了我的腹部。
一团团混着血的碎纸张掉了出来。
“献给祖宗的儿孙福是按照辈分走的,从小到大,我还想留你一阵子,没想到,你小小年纪真有了这个心思。”
“聪明,就得早死,看外面那些哥哥姐姐了吗?”他凑近我,指着祠堂外趴着门框的一个个小脑袋,“他们都知道,像他们那样接受了自己的命运,兴许还能多活一段时间,轻松点,以后为我的人生添砖加瓦。”
“而你呢,六儿,你就是个早死的货!”
说完,他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狂笑,而左眼角那块,大哥的眼睛,却止不住的往外掉眼泪。
我深吸一口气,膝盖用力扑向他,额头死死的顶着他的额头。
这一瞬间说短也短,说长也长。
“大哥!我是六儿,你醒醒!”
“你一点点把我带大,养在身边,难道大哥都不记得了吗?!”
“你把那长生牌位吐出来,我帮你扯断,大哥,我来!”
话刚说完,我的腹部便挨了一脚,远远的将我踢飞到院子里的榆树底下。
我顾不得疼痛,趁着身上藤蔓松懈下来,连忙爬起来,跑到“大哥”的面前。
藤蔓一条条将我再次缠绕,我感到腹部越来越冷,是风吹了进来。
堂上的“大哥”也终于有了变化。
他本来想伸出两根手指,将大哥的左眼戳穿,悬到半空却停了下来,转而痛苦的捂住腹部,开始呻吟。
随后,他的下半张脸开始畸形鼓动。
一块长生牌位被那恶心的藤蔓悬吊着,就这么不情不愿的被他吐了出来。
我眼疾手快,死死的抓住那块牌位,往下拉扯。
可不知是不是大哥已经成年,那牌位生长时间太久,过于结实的原因,拉扯的过程格外的费力。
察觉到本体被攻击,藤蔓疯狂的刺进我的身体。
但我的五脏六腑早已被我扯掉,由纸替代,这些痛苦对我来说,还是太轻了。
我忍得住疼,“大哥”却忍受不住。
他的身体逐渐变得无力,贴在长生牌位上的,那鲜艳的红福字和祖宗们的名字也越来越黯淡。
终于,不知道过了多久。
吧嗒一声。
我将那长生牌位,连同大哥的五脏六腑一起扯了下来。
11
我经受过,当然知道,这是常人无法接受的痛。
守在外面的哥哥姐姐们见状冲了进来,七手八脚的想要给疼昏过去的大哥止血。
“纸,红纸!”
我朝他们喊:“咱家废弃的纸人娘们都在仓库,剪成五脏六腑的形状喂给大哥,大哥就能活了!”
哥哥姐姐们反应迅速,拿剪刀的拿剪刀,架纸人的架纸人。
而表面青色,宛如被树皮包裹的长生牌位掉在地上,像是濒死的鱼一样轻轻的呼吸着。
只要毁了它,我们一家就永远摆脱这个“儿孙福”的诅咒了。
方才我用尽了力气,此刻浑身脱力,腹部的剧痛让我缓不过神来。
一只稚嫩的,长着星星点点霉斑的手出现在我的视野里。
是小妹。
她蹲坐在地上,好奇的拿起那块长生牌位。
“福字,嘻嘻嘻,福字。”
看着她描摹着牌位上的红福字,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。
“别,小妹,那个不好吃!”
太晚了。
小妹将牌位放进了嘴里,嘎吱嘎吱的咀嚼起来。
“不好吃,这个不好吃!”
她这么说着,但咀嚼的动作并没有停下,而且,奇怪的是,她身上的霉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。
等她将牌位上所有贴着红福字的地方啃下来后,她身上的霉斑彻底消失了。
“儿孙福”的诅咒,好像结束了。
咣当一声。
仅剩下前半面的,刻满了祖宗姓名的长生牌位掉在地上。
小妹回过神来,呆愣的看看我,又看看哥哥姐姐们,哇的一声哭了。
“儿孙福”的诅咒,真的结束了。
12尾声
小妹哭了半天,我们从她嘴里掏出来一张破旧的红福字。
腥臭腥臭的,我亲自拿去烧了。
祠堂门口的大榆树瞬间枯萎下来,但上面挂着的红木牌位则每到深夜都会传出嘶吼咒骂的声音。
哥哥姐姐们将牌位们摘下来,扔到火里一起烧了。
祠堂则是被大哥拆了。
那十个纸人娘想必也不是什么真人贵女,只是祖宗变出来的,用来糊弄我爹的怪物,大榆树一枯萎后,它们便失去了所有的生机,变得破败不堪,也被大哥一起烧掉了。
烧了这些邪祟没多久,荒年就过去了。
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紧紧的抱在一起,不管遇到什么困难,也会活下去的。